《在來得及前做好準備》

林先生,林太太,各位朋友:
1942年,二次世界大戰在歐洲打得正慘烈,在匈牙利與羅馬尼亞交界的一個住著許多猶太人的小鎮錫蓋特,當時仍然過著戰火邊緣的小確幸生活。一個猶太教堂雜役莫舍,從納粹控制下的波蘭死裡逃生,他見證了慘絕人寰的屠殺,他親身經歷、親眼看到:猶太人集體被射殺在自己挖掘的坑洞,嬰兒被拋到空中成為掃射的標靶。這個餘生者逃回錫蓋特,挨家挨戶跟族人描述他所經歷的人間地獄。沒有人相信雜役莫舍,大家認為「他的想像力太過豐富」、說他「瘋了,這可憐的傢伙!」莫舍絕望地說:
「你無法了解,我奇蹟般被救回一命,是什麼力量支撐我回到這裡?我想回到錫蓋特告訴大家親身經歷的死亡,好讓你們在一切還來得及前做好準備。至於活命,我孑然一身在世,不在乎是否活著。我只想回來警告你們,但是,沒有人願意聽我的話……」*
錫蓋特的猶太人社群,沒有人相信這個拚了命回到故鄉的報信者的消息,因為他所描述的殘酷殺人故事太過恐怖,太不可思議,以致大家寧可選擇不要聽、不想相信。同時,他們每天收聽來自倫敦的廣播,來自蘇聯軍隊前線的消息,相信德國打敗戰是遲早的事,認為「希特勒無法如願傷害我們」。
沒錯,當時納粹受到蘇聯和西方盟軍的夾擊,局勢非常不利,第三帝國顯然大勢已去,正因為如此,納粹反而加速執行消滅猶太人與吉普賽人的「最終方案」。1944
年3
月,這一天終於到來,納粹佔領匈牙利之後,40萬名猶太人被運送到奧茲維辛集中營,絕大多數在那裡被滅絕,當然也包括在錫蓋特的猶太人。在短短幾年之間,有600萬猶太人,加上無數的吉普賽人、同性戀者、政治犯,在納粹集中營被消滅。許多受害者,在進入毒氣室之前,還渾然不知自己的命運,即便知道情勢的險惡,也為時已晚,已經無力抵抗。
以上所講的,不是一則寓言,是真實的歷史。
極權主義政權,不論何種形式,在日以繼夜的鎮壓之外,最大的傑作,就是製造沒有記憶的人民。不只如此,極權主義還企圖壓抑、改寫受害者的記憶,抹去她/他們的歷史與認同,直到她們的靈魂與傷疤,都化為統治者控制下的記憶焚化爐的一縷輕煙。
今天,中國共產黨政權在新疆設立所謂「再教育營」,把數以百萬計的維吾爾族人圈圍在營地裡,對他們施以強迫教育,學習漢語,灌輸中國國族主義教條。在西藏,也不斷進行文化歷史滅絕的工程。在中國國內,中共政權壓迫基督教徒、底層階級、政治異議份子、民主運動者、社會抗爭者,搭配高科技,讓整個社會變成一座數位化大監獄。中國政府在國外施展銳實力,引發民主世界高度警戒。香港、台灣成為中國銳實力的最前線。
中國統戰官員鋪天蓋地進入台灣,「全省走透透」,深入宮廟基層,認捐廟瓦,祈禱台灣和平,何等諷刺!解放軍幾千顆飛彈瞄準台灣,習近平一再宣佈不放棄武力兼併台灣。可是,在我們國內,一批人絡繹不絕向獨裁者朝貢,跟隨著中共揮舞手鐐腳銬,威脅自己的人民,唱衰自己的國防,鼓吹與中共談判反和平的「和平協議」,還誣賴抵抗者是蓄意挑釁,引發戰爭!各位朋友,破壞台海和平的入侵者,正在聯合台灣內部的協力者,利用台灣的民主開放來撕裂我們的民主。
今天是二二八事件七十二週年,林家祖孫受難三十九週年。
1980年的今天
如礦災的現場挖掘出來
一個小女孩,老祖母,另一個小女孩
還有一個作為見證者倖存的
小女孩,她們全臥倒在一座歷史精神
至今尚未成立的紀念碑底下
今天,我們集合在這座林園,是什麼信念支撐我們不斷回到這裡?是我們對歷史記憶的執著,讓我們回到這裡;是我們對轉型正義的堅持,讓我們團聚在一起;是我們對真相持續不懈的扣問,讓我們下定決心守護家園。
我們通過向歷史扣問而進入歷史,我們通過向歷史扣問而走進當下的這一刻。但,這一刻,是為了抵抗而存在。
台灣人與猶太人,愛爾蘭與台灣,台灣與南非,巴勒斯坦與台灣,台灣與捷克、波蘭、匈牙利、烏克蘭,台灣與琉球(沖繩)…… 我們可以從人類社會抵抗經驗的比較中,搜尋我們國家苦難的深度,思索爭取獨立的政治存在的意義。人類歷史無法通過國家暴力的數量化,去進行深刻的比較,但是人類歷史所具有的普同精神,讓我們從比較中,獲得寬闊的視野、心靈的慰藉,讓我們獲得抵抗的力量。
我們一定要在一切還來得及之前做好準備。我們絕對不讓我們的家園,化為侵略者的記憶焚化爐的一縷輕煙。


* 埃利維瑟爾(Elie Wiesel),《夜:納粹集中營回憶錄》(左岸,2011),頁28。
(吳介民,228慈林紀念林園講話,2019/2/28) 攝影/林克雄